《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原文和翻译
| | 郑燮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 最是不济事。 眼中了了, 心下匆匆, 方寸无多, 往来应接不暇, 如看场中美色, 一眼即过, 与我何与也。千古过目成诵, 孰有如孔子者乎?读《易》至韦编三绝, 不知翻阅过几千百遍来, 微言精义, 愈探愈出, 愈研愈入, 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 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东坡读书不用两遍, 然其在翰林读《阿房宫赋》至四鼓, 老吏史苦之, 坡洒然不倦。岂以一过即记, 遂了其事乎!惟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 平生书不再读, 迄无佳文。 且过辄成诵, 又有无所不诵之陋。即如《史记》百三十篇中, 以《项羽本纪》为最, 而《项羽本纪》中, 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为最。反覆诵观, 可欣可泣, 在此数段耳。若一部《史记》, 篇篇都读, 字字都记, 岂非没分晓的钝汉!更有小说家言, 各种传奇恶曲, 及打油诗词, 亦复寓目不忘, 如破烂厨柜, 臭油坏酱悉贮其中, 其龌龊亦耐不得。 译文 读书以看一遍就能背为才能, 其实这个最不顶用。 就在眼中看了一下, 心中匆匆而过, 根本用不了多少心神, 这样看来看去根本来不及, 就像看场中的美女, 看一眼就过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古到今, 过目就能背诵的人, 他们又有谁能比得上孔子呢?孔子读周易读到编联竹简的皮绳断了好几次, 不知道他读过多少遍, 书里隐藏的细微含义, 越读越明了, 越钻研越深入, 越读越没有穷尽。虽然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圣人, 也都勤学苦练, 下足功夫。苏东坡读本书都不用读两遍, 但是他在翰林院读《阿房宫赋》读到四更天, 翰林院的老吏觉得他读书读得很辛苦, 东坡却洒脱而丝毫不觉得苦。难道就因为看了一遍就可以记住而把书丢下不管了吗?只有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平生不再读书, 之后就再没有好文章了。 而且过目一遍能背, 又有什么都背的坏处。如史记一百三十篇中, 以项羽本纪最出色, 而项羽本纪中, 又以钜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会最出色。反复的看、背, 你可能一会欣喜, 一会悲泣, 就在这几段中。但如果一部史记, 篇篇都读, 字字都记, 难道不是一个没分晓的钝汉!更有小说、各种传奇恶曲以及打油诗词, 也都过目不忘, 就像破烂厨柜, 臭油坏酱都储藏在其中, 这种肮脏无法忍受. 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 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 虽嬉戏顽耍, 务令忠厚悱恻, 毋为刻急也。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 我图娱悦, 彼在囚牢, 何情何理, 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蜓, 线缚螃蟹, 为小儿顽具, 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 化育劬劳, 一蚁一虫, 皆本阴阳五行之气姻蕴而出。上帝亦心心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 吾辈竞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 万物将何所托命乎?蛇螈蜈蚣豺狼虎豹, 虫之最毒者也, 然天既生之, 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 天地又何必生?亦惟驱之使远, 避之使不相害而已。蜘蛛结网, 于人何罪, 或谓其夜间咒月, 令人墙倾壁倒, 遂击杀无遗。此等说话, 出于何经何典, 而遂以此残物之命, 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 儿子便是你管束。要须长其忠厚之情, 驱其残忍之性, 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家人儿女, 总是天地间一般人, 当一般爱惜也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 宜均分散给, 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 令家人子远立而望, 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 无可如何, 呼之使去, 岂非割心剜肉乎!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 此是小事, 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可将此书读与郭嫂、饶嫂听, 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译文 郑板桥晚年得子, 爱子之心胜于一般之人。但因当时他在山东潍县当县令, 妻儿在江苏兴化老家(不带家属, 其清廉可见一斑), 故不能当面教子, 遂将管束儿子的义务托付给他的“舍弟”。他在信中嘱咐其弟, “要须长其忠厚之情, 驱其残忍之性”, 强调引导其子发扬平等、博爱精神, 切忌以老子做官而傲视其他童伴。一个处于封建时代的上层人物, 能够坚决摒弃等级世俗观念, 实在难能可贵。特别值得称道的是, 他竟把“读书中举中进士做官”, 视为“小事”一桩, 而将读书“明理, 做个好人”当作第一要事。这种超凡脱俗的人生观, 不但在当时显得高明, 即使在当代社会亦属智者之列。他的这些远见卓识, 不正是对“官贵民贱”之说、“读书无用”之论、“好人吃亏”之见, 一通有力的批驳吗?! 郑板桥的爱子之道“怪人”郑板桥教子观点似乎也怪。1749年他在潍县当知县时, 给兴化县家里替他主管家务的堂弟郑墨写了封家书, 嘱托郑墨怎样教育刚入塾就师的6岁儿子。在信上他抄录了前人的四首顺口好读的五言绝句, 并嘱咐家人:“令吾儿且读且唱, 月下坐门槛上, 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 便好骗果子吃也。” 那四首诗都是反映封建社会对农民的惨重压榨和农民的苦难生活的。他在家信中说:“夫读书中举中进士作官, 此是小事, 第一要明理作个好人。可将此书(信)读与郭嫂、饶馊听, 使二妇人知爱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他极力反对有些读书人“一捧书本, 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 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 后来越做越坏, 总没有个好结果。”这对于我们今天加强对学生和青少年的思想政治教育, 克服只重视考分忽视德育的倾向, 是有裨益的。爱子, 特别是爱独生子, 是人之常情, 但爱需要正确的方法、手段。正如郑板桥在信中说的:“余五十二岁始得一子, 岂有不爱之理!然爱之必以其道。”“以其道”是真爱, 不以其道是假爱。 今天一切爱子者和一切爱高材生的师长, 也当从郑氏“爱之必以其道”中汲取教益。如果忽视德育, 说不定还会造就出“不肖子孙”来。 郑板桥的爱子之道, 怪么?其实不怪。 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 至勤至切, 而立学有成者, 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 而已之子弟不与焉。不数年间, 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莩乞丐者。或仅守厥家, 不失温饱, 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 其为文章, 必不能沉著痛快, 刻骨镂心, 为世所传诵。岂非富贵足以愚人, 而贫贱足以立志而�;酆�!我虽微官, 吾儿便是富贵子弟, 其成其败, 吾已置之不论;但得附从佳子弟有成, 亦吾所大愿也。至于延师傅, 待同学, 不可不慎。吾儿六岁, 年最�。渫Сふ叩背莆诚壬�, 次亦称为某兄, 不得直呼其名。纸笔墨砚, 吾家所有, 宜不时散给诸众同学。每见贫家之子, 寡妇之儿, 求十数钱, 买川连纸钉仿字簿, 而十日不得者, 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 辄留饭;薄暮, 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 虽无佳好衣服, 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 一遭泥泞, 复制为难矣。夫择师为难, 敬师为要。择师不得不审, 既择定矣, 便当尊之敬之, 何得复寻其短?吾人一涉宦途, 既不能自课其子弟。其所延师, 不过一方之秀, 未必海内名流。或暗笔其非, 或明指其误, 为师者既不自安, 而教法不能尽心;子弟复持藐忽心而不力于学, 此最是受病处。不如就师之所长, 且训吾子弟不逮。如必不可从, 少待来年, 更请他师;而年内之礼节尊崇, 必不可废。 又有五言绝句四首, 小儿顺口好读, 令吾儿且读且唱, 月下坐门槛上, 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 便好骗果子吃也。 二月卖新丝, 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 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 汗滴禾下土;认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 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 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 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 蚊虫猎蚤出。 潍县寄舍弟墨第四书 凡人读书, 原拿不定发达。然即不发达, 要不可以不读书, 主意便拿定也。科名不来, 学问在我, 原不是折本的买卖。愚兄而今已发达矣, 人亦共称愚兄为关头读书矣, 究竟自问胸中担得出几卷书来?不过挪移借贷, 改窜添补, 便尔钓名欺世。人有负于书耳, 书亦何负于人哉!昔有人问沈近思侍郎, 如保是救贫的良法?沈曰:读书。其人以为迂阔。其实不迂阔也。东投西窜, 费时失业, 徒丧其品, 而卒归于无济, 何如优游书史中, 不求获而得力在眉睫间乎!信此言, 则富贵, 不信, 则贫贱, 亦在人之有识与有决并有忍耳。 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 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 几欲摒诸笔墨之外, 何太甚也?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深乎!愚谓本朝文章, 当以方百川制艺为第一, 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 扯东补西, 拖张拽李, 皆拾古人之唾余, 不能贯串, 以无真气故也。百川时文精粹湛深, 抽心苗, 发奥旨, 绘物态, 状人情, 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 指画目前, 绝不爱古人羁绁;然语不遒, 气不深, 终让百川一席。忆予幼时, 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 读之数十年, 未能得力, 亦不撒手, 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 何故? 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 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 言外之意, 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 是他一枝一节好处, 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纤小之夫, 专以此为能, 谓文章不可说破, 不宜道�。祧と宋檀滩恍�。夫所谓刺刺不休者, 无益之言, 道三不着两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 歌咏百姓之勤苦, 剖晰圣贤之精义, 描摹英杰之风猷, 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 所能秉笔而快书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乱, 颠倒拖沓, 无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 只因务为修洁, 到不得李、杜沉雄。司空表圣自以为得味外味, 又下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 不及王、孟、司空万万, 专以意外言外, 自文其陋, 可笑也。若绝句诗、小令词, 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 “宵寐匪祯, 札闼洪庥。”以此訾人, 是欧公正当处, 然亦有浅易之病。“逸马杀犬于道”, 是欧公简炼处, 然五代史亦有太简之病。高密单进士粮曰:“不是好议古人, 无非求其至是。” 写字作画是雅事, 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 字养生民, 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 非俗事而何?东坡居士刻刻以天地万物为心, 以其余闲作为枯木竹石, 不害也。若王摩诘、赵子昂辈, 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 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设以房、杜、姚、宋在前, 韩、范、富、欧阳在后, 而以二子厕乎其间, 吾不知其居何等而立何地矣!门馆才情, 游客伎俩, 只合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 为扫除小吏作头目而已, 何足数哉!何足数哉!愚兄少而无业, 长而无成, 老而穷窘, 不得已亦借此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 其实可羞可贱。愿吾弟发愤自雄, 勿蹈乃兄故辙也。古人云:\'诸葛君真名士。\' 名士二字, 是诸葛才当受得起。近日写字作画, 满街都是名士, 岂不令诸葛怀羞, 高人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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