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标《王安石论》原文及翻译
| | 方孝标 原文: 王安石以新法佐宋神宗治天下, 而是非相乘, 卒至于乱。说者谓靖康、建炎之祸, 皆由所为, 故追论之, 若其奸有浮于章惇、蔡京者。嘻, 此曲士之论也。 说者曰:祖宗之法, 不当变也。夫祖宗之法, 诚不当变。然宋之祖宗, 与三代之君何如?以三代之法, 不能无弊, 而有忠、质、文之变。宋之祖宗, 岂有万世不变之法哉?且庆历之初, 杜、范诸公已有欲变之者矣。后此又数十年, 弊当更甚。当时如吕正献、苏文忠辈, 亦尝欲变之矣。向使安石能待其学之既成, 而后出图天下之事, 视其可变者变之, 不可变者因之, 有功则已不尸, 无功则又集天下之公议, 精思而熟讲之, 安见变法之非至理哉?而惜其不能待, 故无成也。呜呼, 成败岂足论人哉! 说者又曰:志太高也。夫以汉文帝、唐太宗为不足法, 而望其君为尧、舜, 诚高矣。夫人臣事君而不举其至高者以为责, 岂忠乎?且尧、舜之政, 亦未尝不可行也。天地所留, 方策所布, 神而明之责在后人。向使诸君子不以天下马安石一人之天下, 而虚衷和气, 相与于成, 尧舜岂不可复见哉?乃安石以躁成其愤, 而诸君子亦以愤成其偏。安石诚有罪于诸君子, 而诸君子亦不能告无过于安石也。 说者又曰:听用非人也。夫以当世元臣故老、正士贤人, 皆环向而立, 而无一人之助, 小人遂乘其孤而阴用之, 岂安石之心哉?程子曰:“新法之行, 我辈有以激之。”洵定论也。 然则宜何等乎?曰:安石有治天下之才, 而未知治天下之道;虽有乱天下之迹, 而实无乱天下之心。诸君子特以其据位之久, 得君之专, 而史意气高远, 议论谲肆, 虽竭天下之才智以攻之而不能摧, 辩之而不能屈, 故积其攻之辩之之气以出于正, 而元祜之诛求;又积其不能摧不能屈之气以出于邪, 而为绍圣之报复:宋之为宋不支矣。呜呼!此岂一人之罪哉! 吾常见范增之事项籍, 不用而愤惋以死, 谓其弊在居家好奇计耳。霍光之受天任也, 不学无术, 后世讥之。夫计与术, 皆不得已而用之者也。人以为奇, 我以为常, 乃善耳。术者, 亦必本乎学也。苟无其学, 斯无其术。安石虽非不学之流, 而实有好奇之志, 故亦适成其无术耳。然则安石者, 乃范增、霍光之等也, 若章惇、蔡京, 小人之尤, 岂其伦哉? 吾不忍以安石之贤而见诬如此, 故为一言。 (清•方孝标《王安石论》, 有删节) 译文: 王安石用新的政策辅佐宋神宗治理国家,可是赞成和反对的声浪交加,最终导致国家大乱。(后世的)评论者说靖康年(北宋灭亡)和建炎年(南宋初)国家的祸乱都是根源于王安石的变法所为,所以就追溯批评他,仿佛他的奸恶都超过了章惇和蔡京.咳!这是寡闻浅见者的说法呀。 《易经》上说“潜藏于深潭的龙还不能发挥大的作用”, 孔子解释说“它隐藏着而没有显现出来, 可以做事但还不能做成功, 因此在这样的阶段君子不会大有作为。”(代表君子品格的)“龙德”是喜欢有所作为的, 但是不能成功就不可以去做, 因为(勉强去做)就一定会做的过分。大概王安石的过失就是不成熟就硬去干, 结果过犹不及。然而不能说王安石不是君子呀。 批评他的人说:祖宗的法度不应当改变。 祖宗的法度(如果好), 确实不该改变。可是宋代的祖宗与夏商周三代的君主相比如何呢?即使是夏商周三代的法度, 也不能没有弊�。拇渤闲�, 商代变为重质朴, 周代再变为尚礼仪。(三代政治也有变化)宋代的祖宗难道会有万世不变法度吗?况且在宋仁宗庆历年之初, 杜衍、范仲淹等先辈已经提到应该改变的地方了。在此以后又过了几十年, 弊病一定比杜范那时更严重了, 当时如(批评王安石变法的)吕公著、苏轼等人也曾想要做些改变。假使王安石能等到他学识完成然后出来谋划天下大事, 看那些可以改变的地方就改变, 还不能改变的地方就暂且照旧。有了成功自己不居功, 不成功就聚集天下公道议论, 精心思考并且反复说明, (如果这样)怎么见得变法不是最好的治国之道呢?遗憾的是他不能再等一等, 所以他没有成功。 批评者又说:王安石的志向太高了, (不切合实际) 认为汉文帝和唐太宗不值得效法, 而希望他的君主成为尧舜, 志向确实高了。(可是)臣子侍奉皇上不举出最高的标准作为自己的责任, 难道是忠臣吗?况且尧舜的政治(虽然难以达到)也并不是不可以实行的。(尧舜)在天地间所留下的辉煌的成就, 在书籍中所记载传布的功勋业绩, 而真正心领神会明白其妙处, 责任在于后人。如果诸位君子不把天下看作是王安石一人的天下, 而是虚心和气处事, 共同把事情做成, 尧舜之治难道不可以复见吗?可是王安石因为急躁而造成他们的愤怒, 而诸位君子也因为愤怒而使得王安石更偏狭。王安石确实对诸位君子有罪过, 可诸位君子也不能说对王安石没有罪过。 批评者还说:王安石听信任用的不是正当的人。 因为当时的朝中的重臣老臣、社会的正人贤才, 都远离退后, 没有一个人上去协助王安石, 小人于是趁着他孤立无援的机会就暗地里被任用了, 这难道是王安石的本意吗?程子说:“新法的实行, 有我们这些人刺激的原因。”这话确实是说得很中肯。 既然如此, 那么应该如何评价(王安石变法)呢? 我认为:王安石有治理天下的才能, 可是他不知道治理天下的根本理念;他看起来虽然有搞乱天下的行事, 可是确实不是出于搞乱天下的本心。诸位君子只是因为他占据权位的时间长, 还得到皇上的专一信任, 又加上他本人意态风度超凡, 议论风发奇特, 即使竭尽天下的所有才智来攻击他也不能摧毁他, 来与他辩论也不能使他屈服。所以聚积起攻击他和批驳他的那些义愤,出于正人君子,就成为元祐年(对新法的)批评和否定;又一方面聚积起不能被摧毁和被屈服的气力出于邪恶小人,就成为绍圣年(对旧党的)报复:宋朝作为一个朝代就支持不下去了。呜呼,这难道是一个人的罪过吗? 我曾经看到范增辅佐项羽,因为不被信用而愤恨死去,我认为范增的问题在于(史书上记载的)他在家里的时候专门喜欢奇特的诡计。霍光身受朝廷的大任, 却不学无术, 被后人讥讽。奇计与权术, 都是不得已而用的东西。(对计谋来说)别人认为是奇特,而我出自平常, 这样的计谋才是好的计谋.如果每个计谋都追求出奇,怎么能有成功呢?至于说到成熟的治国之道, 只在于没有欺骗, 偶尔出于权术。(即使如此)权术也是出自于真才实学的。如果没有那样的学识, 也就不会有那样的权术。王安石虽然不是不学无术的人, 可是确实有追求奇功的想法, 所以也就恰好造成他没有治国之术了。虽然如此, 王安石乃是范增、霍光一类的历史人物, 像章惇、蔡京, 只是小人中最差的人, 怎么会是王安石的同类呢? 我不忍心看着凭王安石的贤才而被人们如此诬蔑, 所以写了上面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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