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苏轼列传》原文及翻译(二)a
| | 宋史 【原】时安石创行新法, 轼上书论其不便, 曰: 臣之所欲言者, 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 厚风俗, 存纪纲。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 如木之有根, 灯之有膏, 鱼之有水, 农夫之有田, 商贾之有财。失之则亡, 此理之必然也。自古及今, 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 刚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 祖宗以来, 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 无故又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 使六七少年, 日夜讲求于内, 使者四十余辈, 分行营干于外。夫制置三司条例司, 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 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 民实惊疑;创法新奇, 吏皆惶惑。以万乘之主而言利, 以天子之宰而治财, 论说百端, 喧传万口, 然而莫之顾者, 徒曰:“我无其事, 何恤于人言。”操网罟而入江湖, 语人曰“我非渔也”, 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赴林薮, 语人曰“我非猎也”, 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 则莫若罢条例司。 今君臣宵旰, 几一年矣, 而富国之功, 茫如捕风, 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 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 其谁不能?而所行之事, 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 自生民以来, 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 万顷之稻, 必用千顷之陂, 一岁一淤, 三岁而满矣。陛下遂信其说, 即使相视地形, 所在凿空, 访寻水利, 妄庸轻剽, 率意争言。官司虽知其疏, 不敢便行抑退, 追集老少, 相视可否。若非灼然难行, 必须且为兴役。官吏苟且顺从, 真谓陛下有意兴作, 上糜帑廪, 下夺农时。堤防一开, 水失故道, 虽食议者之肉, 何补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为此哉? 自古役人, 必用乡户。今者徒闻江、浙之间, 数郡顾役, 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 盖天民之穷者也, 而陛下首欲役之, 富有四海, 忍不加恤!自杨炎为两税, 租调与庸既兼之矣, 奈何复欲取庸?万一后世不幸有聚敛之臣, 庸钱不除, 差役仍旧, 推所从来, 则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钱, 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 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 而数世之后, 暴君污吏, 陛下能保之与?计愿请之户, 必皆孤贫不济之人, 鞭挞已急, 则继之逃亡, 不还, 则均及邻保, 势有必至, 异日天下恨之, 国史记之, 曰“青苗钱自陛下始”, 岂不惜哉!且常平之法, 可谓至矣。今欲变为青苗, 坏彼成此, 所丧逾多, 亏官害民, 虽悔何及! 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 用贾人桑羊之说, 买贱卖贵, 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 盗贼滋炽, 几至于乱。孝昭既立, 霍光顺民所欲而予之, 天下归心, 遂以无事。不意今日此论复兴。立法之初, 其费已厚, 纵使薄有所获, 而征商之额, 所损必多。譬之有人为其主畜牧, 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 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 则指为劳绩。今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 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 何以异此?臣窃以为过矣。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 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 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 行险侥幸之说, 未及乐成, 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 此也。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 在道德之浅深, 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 在风俗之薄厚, 不在乎富与贫。人主知此, 则知所轻重矣。故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 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 如护元气。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 勇悍之夫可以集事, 忠厚近于迂阔, 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 知其所得�。ゴ笠�。仁祖持法至宽, 用人有叙, 专务掩覆过失, 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 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 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 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 风俗知义, 故升遐之日, 天下归仁焉。议者见其末年吏多因循, 事不振举, 乃欲矫之以苛察, 齐之以智能, 招来新进勇锐之人, 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 浇风已成。多开骤进之门, 使有意外之得, 公卿侍从跬步可图, 俾常调之人举生非望, 欲望风俗之厚, 岂可得哉?近岁朴拙之人愈少, 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 以简易为法, 以清净为心, 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 此也。 祖宗委任台谏, 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 旋即超升, 许以风闻, 而无官长。言及乘舆, 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 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 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 而借之重权者, 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严密, 朝廷清明, 所谓奸臣, 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 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盗, 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 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 皆谓台谏所言, 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 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 台谏亦击之。今者物论沸腾, 怨讟交至, 公议所在, 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 习惯成风, 尽为执政私人, 以致人主孤立, 纪纲一废, 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纪纲者, 此也。 【译】当时王安石正推行新法, 苏轼上书论新法不利, 说: 我所想说的, 三句话而已。请求陛下维系人心, 敦厚风俗, 保存法纪。君主所依靠的是人心罢了, 正像树有根, 灯有油, 鱼有水, 农夫有田, 商人有钱。失去了就会灭亡, 这是必然的道理。从古到今, 没有说和顺平易和众人同心而不能安定, 刚愎自用而不遇危险的。陛下也知道人们对新法的不满了。 从祖宗一直以来, 管理财政的是三司。现在陛下不把财政交付给三司, 无故又创立制置三司条例司, 用六七个青年人, 日夜在里面讨论研究, 又派出四十多人, 分头出外办事。那制置三司条例司, 是求利的名义;六七个青年人和四十多个派出人员, 是求利的工具。开创的声势很大, 百姓实在惊讶疑虑;创立的法令新奇, 差吏都很畏惧疑惑。用皇帝的身份来谋求财利, 用天子的宰相来管理财务, 人们产生种种议论, 万民议论纷纷, 然而朝廷却置之不顾, 还说:“我没有这事, 何必顾虑别人说。”正如拿着鱼网到江湖去, 对人说“我不是去捕鱼”, 不如丢掉鱼网而人们自然相信。赶着鹰和狗进入山林, 对人说“我不是去打猎”, 不如放掉鹰和狗而野兽自然安静。所以我以为要消除谗言而招致和气, 那就不如撤销制置三司条例司。 现在君臣都日夜忙碌连吃饭的时间都延迟, 几乎一年了, 而使国家富裕的功绩, 还茫然像捕风一样, 只听说内府拿出几百万缗钱, 祠部给僧侣度牒五千多人而已。用这些手段作为富国的办法, 谁不能做呢?而所实行的事情, 路人都知道其困难。汴河的水很混浊, 从有人以来, 不用来种稻。现在想建陂池使水变清, 一万顷的稻田, 一定要用一千顷的陂池, 一年一淤, 三年而陂池就满了。陛下就相信这种说法, 即使考察地形, 所在之处凿空, 寻求水利, 狂妄庸人轻�。嬉庹嘟�。有关部门虽然明了办法不合适, 不敢就此斥退, 却追集当地老少, 去看可否实行。如果不是明显地难于做到, 必定姑且兴起工役。官吏们暂且顺从, 真认为是陛下有意兴起工程, 对上浪费国家财物, 对下夺去农民耕作时间。堤坝防线一开, 水流离开就有的河道, 即使吃了建议者的肉, 对百姓又有什么补益!我不知道朝廷何苦要这样做呢? 从古以来的役人, 一定用乡间的人。现在听说江、浙之间, 有几个州雇人代役, 而要把这办法施行于天下。单丁户、女户, 这是天生百姓中穷苦的人, 而陛下首先要役使他们, 皇帝拥有四海的财富, 竟对这些人不加怜恤!自从杨炎制定两税法, 原来的租调与庸已经都包括在内了, 怎么又想取力役钱?万一后代不幸有搜刮钱财的臣子, 力役钱不去而差役仍旧, 以此追查, 则必然有要担当其罪责的人。青苗放钱, 以前就禁止。现在陛下开始立为成法, 每年都照常执行。虽说不许强迫借款, 而几代之后, 暴君和贪官的出现, 陛下能保证得了吗?估计那些愿意申请青苗钱的民户, 一定都是孤弱贫穷无法生活的人, 用鞭打来催还很急, 接着是逃亡, 人不回来, 就摊派给邻居和担保人, 这是势所必然的, 将来天下人恨这事, 国史记载此事, 说“青苗钱从陛下开始”, 难道不可惜吗!而且常平之法, 已经极好了。现在要变为青苗法, 破坏那一种确立这一种, 所损失的更多, 亏损官府�:θ嗣�, (到那时)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前汉武帝因财力枯竭, 用商人�:暄虻陌旆�, 在货物贱时买进贵时卖出, 叫作均输。当时商人们都停止来往贩卖, 盗贼更猖獗, 几乎酿成乱事。孝昭登上帝位后, 霍光顺应民心取消均输法, 天下归心, 没有出现乱事。想不到今天�:暄虼寺塾中似鹆�。立法之初, 所花费的钱财已不少, 纵然能稍有收获, 而能征收的商税, 所受损失必然很多。譬如有人为主人畜牧, 用一头�;焕次逯谎�。失去一头牛, 就隐瞒不说;获得五只羊, 却指为功劳。现在毁弃常平法而说青苗法的功绩, 损害商税而取得均输的利益, 和这个有什么区别呢?我以为是错了。议论的人必然说:“百姓乐于见到成功, 却难于开始。”所以陛下不顾舆论坚持这种做法, 一定要实行下去。这是战国时代那些贪功的人, 冒险想侥幸成功的说法, 不等到事情的成功, 而怨恨已经起来了。我希望陛下维系人心的原因, 就在于这里。 国家存亡的原因, 在于道德的深浅, 不在于强大和弱�。怀ざ痰脑�, 在于风俗的厚�。辉谟诟辉:推肚�。君主如果懂得这些, 就会知道事情的轻重。所以我希望陛下崇尚道德而使风俗淳厚, 不希望急于有功绩而贪求富强。爱惜风俗, 像�;ぴ谎�。圣人不是不知道严厉苛刻的法律可以使民众齐心, 勇敢强悍的人可以成事, 忠诚厚道的人过于迂腐, 老成的人看似迟钝。但始终不肯用那些人来代替这些人的原因, 是知道那样做说得少, 而所丧失的要多。仁宗执法极为宽大, 用人有次序, 专求体谅人的过错, 从不轻易变更旧的法规。查考政绩, 则可以说未必尽善尽美。拿用兵来说, 十次出兵九次失败;拿府库来说, 则仅能开支而没有剩余。但恩德在人们心中, 风俗是普遍知道礼仪, 所以逝世的时候, 天下人都归心于他的仁德。议论的人看到他晚年官吏多数因循苟且, 没有振作, 就想用苛察来纠正, 用智慧能力来整顿, 招来一批新进有勇气的人, 以求一切速成的功效。还没有收到好处, 而浇薄的风俗已经养成。开了很多骤然晋升的门, 使人有意外的得益, 一小步就可跨上公卿和侍从之臣的地位, 使按照常规升迁的人终生难于期望, 这样而想要风俗淳厚, 难道能得到吗?近年来质朴的人越来越少, 取巧升进的人越来越多。请陛下哀怜拯救, 以简易作为施政之法, 以清净作为施政之心, 而使百姓的道德归于淳厚。我希望陛下淳厚风俗的原因, 就在于这里。 祖宗任用御史和谏官, 从没有把一个说话的人治罪。即使小小有所责罚, 不久就将其超升, 允许他们将所听到的上奏, 而不论是涉及什么官长。说到皇帝, 皇上就要端正颜色听�。挥泄爻�, 那宰相就得等候处理。御史和谏官自然不一定都贤能, 他们所说的也不一定都对。但须要养成他们敢于说话的勇气, 而给予他们大权, 难道是徒然的吗?是要用他们来消除萌生奸臣的危险。现在法令严密, 朝廷清明, 所谓有奸臣, 当然万万没有这个道理。但养猫是为了消灭老鼠, 不可以因为没有老鼠就养不捉老鼠的猫;养狗是为了防小偷, 不可以因为没有小偷就养不叫的狗。陛下岂能不对上想到祖宗设立这官职的用意, 对下为子孙万代作提防呢?我听到长老的议论, 都说御史谏官所说的, 常常是跟随天下的公议。公议所赞同的, 御史谏官也赞同;公议所抨击的, 御史谏官也抨击。现在舆论沸腾, 各种怨恨的话都有, 公议所在, 也可以知道了。我恐怕从此以后, 习惯成了风气, 都为执政大臣私人说话, 直到君主被孤立, 法纪全被废除, (到那时)有什么事情不会出现!我希望陛下保存法纪的原因, 就在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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